杨 叛 儿
君歌杨叛儿,妾劝新丰酒。
何许最关人?乌啼白门柳。
乌啼隐杨花,君醉留妾家。
博山炉中沉香火,双烟一气凌紫霞。
【赏析】
《杨叛儿》本是乐府古题。据《旧唐书·乐志》,《杨叛儿》原是民间童谣。传说南朝齐隆昌(隆昌是年号)时,一位姓杨的巫婆带着儿子常出入宫廷,儿子长大后,为何皇后所宠爱,于是有童谣日:“杨婆儿,共戏来所欢!”“杨婆儿”后讹戌“杨叛儿”。可见这首乐府古题和男女私情有关。宋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收“杨叛儿”古辞八首,是南朝齐、粱时期建康(唐金陵,今南京)一带的民歌,内容皆不脱男女欢爱。其中有一首,原辞是:“暂出白门前,杨柳可藏乌。欢作沉水香,侬作博山炉。”李白这首《杨叛儿》新辞,显然从此衍化而来,所以,我们先将这四句古辞略作解释。
古辞是写一女子和情人约会,用的是女子的口气。“自门”即建康城西门,在这里代建康城。“杨柳可藏乌”是一句隐语,原意是说杨柳浓密,乌藏在里面,谁也看不出来;这里是幽会的隐语。末两句是比喻,女子以沉水香比男子,以博山炉喻己。“欢”就是所欢,所爱的人,指女子的情人;“侬”是吴地方言,女子自称。“沉水香”是一种用沉香(植物)制作的香,据说其质地至坚,能沉于水。“博山炉”是汉代博山出产的一种名贵的香炉。这位女子以香、炉分别比喻情人和自己,是说他们的爱情如胶似漆,正如香和香炉的不可须臾分离一样。古辞的手法是很巧妙的:隐语用得妙,比喻用得巧。这种用隐语、比喻(有时再加上谐音)表述爱情的方式,几乎是南朝民歌共有的特色。
现在来看李白的《杨叛儿》新辞。全诗也是女子的口吻,从中间换韵处,自然形成两段。
首段前两句,渲染了一个女子与其情人欢歌笑语毫无拘束毫无顾忌的场面:男子在唱着情歌——“杨叛儿”古辞,女子手擎美酒,劝情人痛饮。“杨叛儿”古辞是女子口吻,现在山男子在唱;开怀病饮是男子的举动,现在却由女子在执杯把盏。作者有意的这一颠倒,形象地说明了男女双方业已破浓郁的爱情氛围所陶醉了,青春的、爱的火焰在他们心胸里燃烧着,一切世俗的顾虑和忧惧都在爱的火焰中化为灰烬。“何许最关人?乌啼白门柳。”这是女子的自问自答:此刻,什么事情最牵动我的心?是我和情人的欢会。“乌啼白门柳”是对《杨叛儿》古辞前两句含义的概括,而这歌辞此刻正从情人口里唱出来了。
下段首句与上段末句互文。古代杨柳联绵不分,以杨易柳,稍稍作了变化。另外,衔接处字面上重沓,还暗示了男女双方酣酒欢歌时间上的持续。男子已经沉醉;醉了怕什么?“君醉留妾家!”这是女子大胆的表白。如果是经了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的正当夫妻,则无所谓“留”,“留”字明白地说明欢会的男女双方纯系私恋。诗里女子追求爱情自由的言行,早已不是“发乎情,止乎礼义”的封建诗教所能制约的了。末二句是全诗的高潮,这女子对爱情作了更热烈、更大胆的表白:她和情人,如博山炉中的沉香,香化为烟,两情交融如双烟一气,上凌云霞。
李白以乐府旧题创作的诗歌很多,占他全部作品的六分之一。其中一部分乐府诗,是李白学习、模仿民间歌谣写成的,如《荆州歌》、《长干行》和这首《杨叛儿》。李白一生足迹不定,云游四海,每到一处,几乎都有学习当地民歌创作的诗歌。他是古典诗人中不间断地向民间文学汲取丰富营养的突出的代表。当然,李白模仿民歌,不是机械地照搬,总是有改造、有创新,有民歌的痕迹而又带出李白自己思想和艺术上的特点。这首《杨叛儿》新辞和乐府旧辞的关系最能说明这一点。
王琦注《李太白全集》引明代杨升庵对这首诗的评论说:“古杨叛曲仅二十字,太白衍之为四十四字,而乐府之妙思益显, 隐语益彰。”这段话说得不错。古辞的妙思,在沉水香、博山炉之比喻的出人意表,从未经人道过(古今中外情歌中,以香、炉喻男女私情欢会者,此诗是仅见);古辞的隐语,在“杨柳可藏乌”一句。古辞的隐语,李白用一句“君醉留妾家”道破;古辞的妙思,李白用“双烟一气凌紫霞”一句作了创造性的发展。李白的新辞何以与古辞有这些区别?这些区别说明了什么?杨升庵却没有说出。
南朝乐府中民间情歌以妙思隐语曲折地表述爱情的方式,是江南女子在爱情追求上热烈大胆与娇羞绵密的心理矛盾的反映。李白准确地理解了民歌的妙处,却不能满足于它的隐。他在新辞的创作中,浓浓地涂上了自己的思想个性和浪漫主义艺术风格的色彩。李白出蜀远游时二十五岁,初至金陵、写《杨叛儿》新辞也当在同时。那时的李白,正是“春衫年少”, 青春的活力在他胸中鼓荡着。政治上勃勃的进取心不消说,对生活,对爱情,也充满着热烈的憧憬和追求。他将古辞写男女私情的隐语一语道破,创造性地改造、发展了古辞香、炉的比喻,就是青年李白的思想个性和他一贯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的体现。以“双烟一气凌紫霞”一句为例。“双烟”喻男女,“一气”喻男女两情合一;男女两情,纠葛缠绕,直冲云霄,这是多么飞动、多么有生气的神来之笔!相形之下,古辞的妙譬亦为之减色了!